虚空中的呼吸声

“哟，小华，还不下班呢？

卷给谁看啊。”

“马上马上，糊弄完手里的就走。”

下午六点零五分，办公室的活人差不多跑光了，只剩叶麟华工位上的灯还顽强地亮着几盏。

他不是勤奋，只是用这段时间消化晚高峰能把人挤成二次元的通勤地狱，顺便蹭点资本主义的免费冷气——毕竟他那个月租一千二的单间，空调开了比不开还心疼。

电脑屏幕上，是他呕心沥血三天、却被主管用红色批注蹂躏得面目全非的报表。

那些刺眼的红色标记，像极了对他平庸人生的无情嘲讽。

他眯着眼，像清理垃圾邮件一样，用鼠标把这些“红色创伤”一条条拖进回收站，动作慢得像是在给自个儿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举行一场体面的告别仪式。

他的脸，是一张标准的“情绪加载失败.jpg”。

叶麟华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一部印坏了的老式胶片电影，每一帧都浸透着灰败的色调，还特么是无声的。

拖着仿佛被掏空的身体回到那个号称“都市丛林一线天”的单间，开门时，楼道里别家晚饭的油烟味热情地扑面而来，提醒着他什么叫“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可惜没你份”。

属于他的那扇门后，只有堪比冰箱冷藏室的清冷。

房间小得让人怀疑人生，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就塞得满满当当，转个身都得提前打报告。

墙壁泛着暧昧的黄，上面还残留着前租客留下的卡通贴纸痕迹，像某种意义不明的远古符文。

他没开火，从塑料袋里掏出在便利店买的、打骨折的三角饭团和塑料盒装凉面。

撕开包装的“刺啦”声，是房间里唯一的BGM，孤独得能拿奖。

坐在床沿，他味同嚼蜡地咀嚼着，食物的意义，仅仅是维持这具名为“叶麟华”的肉体容器不当场宕机。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像颗躁动的活蛹，开始震动——母上大人的视频通话邀请。

他瞥了一眼，选择让它在口袋里多发酵几秒。

接通后的剧本他用脚趾头都能背出来：温情开场（约30秒），催婚主菜（火力全开），最后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终极通牒收尾，流程堪比标准化生产线。

叶麟华揉了揉脸，肌肉记忆般扯出一个标准化的、足以通过ISO9001质量体系认证的笑脸，按下了接听键。

“喂，妈。”

“华华啊，吃饭没？

隔壁小李今天带对象回家了，那姑娘可水灵了！

你啥时候……妈，我这月绩效刚评了良，老板说下次有晋升机会……”他熟练地试图转移话题。

“晋升能当饭吃？

能当媳妇娶？

你都二十七了，再不找对象，我跟你爸都快成村里的笑话了！”

……聊天的内容果然没有超出他的预测。

叶麟华一声声“嗯嗯啊啊”地应着，听筒里的忙音和他内心的忙音重合，最终在一声充满母性关怀的“再见”中同步宕机。

挂断电话，他开始薅自己的头发——很好，催婚的攻势己成功从“半月谈”升级为“周报”，眼看就要向“日报”迈进。

叶麟华发出一声单身狗の悲鸣。

难道他自己就不想谈恋爱吗？

他想啊！

他超级无敌螺旋升天地想啊！

可看看自己那点工资，别说恋爱游戏的月卡了，连首充都嫌贵！

以前上学时，每次看到小情侣在角落里卿卿我我，他心里就跟被小猫挠似的。

他也渴望柔软的触碰，亲密的依偎，以及……一些需要后期打上厚重马赛克的旖旎画面。

可如今，思想的火车刚开出站，还没提速呢，就立刻脱轨，撞上一连串现实的路障——房价是珠穆朗玛峰，车贷是马里亚纳海沟，恋爱是氪金游戏，彩礼是天文数字……他那点微薄薪水，只配在生存线上表演仰卧起坐，还是不带护垫的那种。

想到父母那混合着担忧与期待的复杂眼神，叶麟华眼角忍不住一酸——难道我老叶家传承有序的DNA，就要在我这代光荣断档，成为历史尘埃了吗？！

思绪下意识地飘回父母那栋饱经风霜的老宅。

“有这钱，不如先给老家搞个精装修。”

他也不是没幻想过那条“标准化”人生路线——父母掏空积蓄，自己背上三十年房贷，然后成功晋级为城市里一颗合格的螺丝钉，还是拧得特别紧的那种。

但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微弱地抗议，拒绝被“标准化”。

他清醒地认知到自己的平凡，并悲观地认为这种平凡不配繁衍。

他无法想象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及格的儿子。

相对父母多年的投入，自己产出的成果实在小得可怜，性价比低到令人发指。

父母的付出在他这里像是沉没成本，他只想悄悄攒钱，完成一次合格的反哺，算是自我救赎。

于是，银行卡里那串如同蜗牛爬坡般缓慢增长的数字，不是婚恋市场的入场券，而是他自我定义的“赎罪券”。

“算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

他只能阿Q式地安慰自己，坦然以“不孝子”的身份，去偷偷实现他那自以为是的孝顺。

叶麟华抹了一把脸——他是真没想到，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竟在最后成了自己唯一能走的路。

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成熟”呢？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冷雨，隔壁传来夫妻的争吵声，为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点儿背景音效。

叶麟华瘫在椅子上，连开灯的力气都被抽空。

黑暗中，手机屏幕亮起，银行发来的上月工资到账信息，勉强算是一针劣质镇心剂，扎在他烦躁的心上。

“家里的牙膏好像快没了，之前囤的纸也快见底了…”叶麟华习惯性在心里盘算着库存。

看着外面阴沉的天气，他实在提不起出门的兴致。

“算了，趁雨小去买吧，早死早超生。”

他抓起钥匙，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在奏乐的“老伙计”小电驴——这是他毕业三年唯一的“固定资产”。

小区附近全是工厂，买包纸都得骑两公里，他边骑边吐槽：“等老子攒够钱，第一件事就是换个楼下有超市的小区！

这破地方，简首是反人类设计！”

“要不是图这房租低，鬼才住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采购完毕，雨也很识相地收了工。

他骑着小电驴在湿漉漉的街上溜达，雨后空气像被洗过一样，清新得让人想打包带走。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很享受这种短暂的、不用思考KPI和催婚的自由感。

“下车！”

“你干嘛啊，哎呦。”

“你给我下车！”

一阵画风突变的争吵声，精准地命中了叶麟华的吃瓜雷达。

原本行驶在他前面不远处的一对小电驴情侣，在桥上停了下来，一男一女先后下车，看样子是准备上演全武行。

“你每天这样莫名其妙的我真的很烦啊！

你再这样逼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啊！”

男的怒吼，台词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悲壮。

“你除了会吼还会什么？”

女的毫不示弱，音调拔高八度。

叶麟华的吃瓜雷达“嘀”一声进入战斗状态，下意识松了油门，车速瞬间堪比乌龟散步。

“你天天作！

再作信不信我死给你看！”

男的戏精附体，开始死亡威胁。

“你死个试试！”

女的显然不信这套。

“试试就试试！”

那男的像是拿到了奥斯卡影帝的剧本，一个箭步窜上桥栏，作势要投河自尽。

叶麟华看得下巴差点表演自由落体，那女的也吓得魂飞魄散，瞬间挂在他身上充当人形挂件，尖叫道：“你干嘛！

要发疯回去发！

那边还有人看着呢！”

两道视线“唰”地如同探照灯般射来，叶麟华瞬间社会性死亡，脚趾头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

他赶紧低头研究自己的车把手，仿佛能从中参悟出宇宙的终极奥秘。

再抬眼时，剧情己上演魔幻反转——那对刚才还要死要活的男女，此刻竟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开始互相投喂“对不起”牌狗粮，腻歪得能让周围的单身狗受到成吨暴击。

“对不起宝宝，我平时不该管你那么多的。”

“我也对不起你，宝贝，我也不该吼你的，主要我最近压力有点大…”……叶麟华目瞪狗呆地目送着这对神经质男女远去，内心疯狂吐槽：我去？

搁这拍短视频呢？

剧情转折比川剧变脸还快！

比他做的报表还特么离谱！

他的大脑CPU有点过载——这么狗血淋头的剧情都能让他遇到？

难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叶麟华没有接着骑着小电驴去乱逛，而是停在桥上，静静地看着下方漆黑的河面。

河面平静得没有一丝皱纹，仿佛一整块温润的墨玉，沉沉睡去了。

他望向水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倒映着，眼神里却纠缠着白日里理不清的愁绪与迷茫，像一团乱麻。

水中的他，仿佛另一个被困在透明屏障后的灵魂。

他想问它答案，问它路在何方，问它这操蛋的生活何时是个头。

它却只是沉默地回望，用空洞的眼神回应他的空洞。

“咔嚓——”一声清脆的、像优质钢化玻璃被暴力击碎的奇异声响，猛地把他从emo状态里拽了出来。

只见他身前不到半米处的空气，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硬生生撕开一道一米多长、泛着诡异幽光的裂缝！

吓得他差点表演一个原地起跳。

“我靠！

啥玩意？

空间裂缝？

老子出现幻觉了？”

叶麟华的好奇心想伸手去戳一下，但求生欲立刻猛踩刹车，智商难得在线地发出尖锐爆鸣。

他一把将小电驴的油门拧到底，企图来个一百八十度极限漂移，甩尾逃逸，逃离这个明显不科学的事发现场。

但小电驴的车头才拐到一半，“砰——哗啦！！”

那裂缝猛地爆开，化作一张虚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口，幽光一闪，将他连同他那忠心耿耿的“老伙计”小电驴，一口吞噬！

“卧槽！

别……”最后一声充满惊恐与不甘的惨叫，消散在突然降临、又瞬间闭合的虚空之中。

桥面空空如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冰凉的夜风，吹过叶麟华刚才停留的地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时空错乱的涟漪。